编制与牛仔布床单(小说)
发布时间:2025-12-30 19:28 浏览量:2
我是在七月底到的清溪村。
高铁转大巴再换三轮,一路颠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。
考了三年,好不容易上了岸,却只是乡村岗教师。
还没等公示名单贴出来,校长的电话就追来,说村里小学缺语文老师,孩子们的课不能停,催我先去报到顶岗。我想着编制总归是板上钉钉的事,收拾了箱子就往村里赶,最宝贝的还是那块跟了五年的牛仔布床单——大学时剪了好几条旧牛仔裤拼的,磨边洗得发毛,在宿舍里摊开时,室友都说透着股随性的情调。
也是我最喜爱的宝贝。
分配的宿舍是栋老砖房,墙皮掉了大半,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丝。水泥地裂着缝,墙角的霉斑爬了半墙,床晃得厉害,稍动一动就吱呀作响。
我把牛仔床单铺上去,牛仔布的布料贴在掉漆的床板上,那点在城里的别致情调,霎时就变成了落魄的注脚。
真正的煎熬是从第一晚开始的。村里没有冲水厕所,旱厕在院角菜畦旁,几块木板歪歪搭着,风一吹就呜呜地响。我站在门口,捏着鼻子挪不动脚,最后憋回屋里,硬生生熬到天亮。没过几天,急性尿道炎缠上了身,去村卫生室拿药,老医生瞅着我直笑:“城里姑娘就是金贵,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。”
没办法,我置办了一个尿盆儿,每到需要的时候,就抓紧时间往宿舍赶。
课间路过教室外的走廊,听见几个大妈凑着嗑瓜子,声音不大却像针似的扎耳朵:“那个新来的女老师,连茅房都不敢上,怕是待不久。”我攥着药瓶往回走,推开宿舍门,看见牛仔床单被风吹得掀了角,沾着窗外飘进来的尘土,突然就红了眼。
在城里时,我总觉得编制是块铁饭碗,清溪村的名头听着清净,像诗里写的田园。可真到了这里,才知道诗里的炊烟是呛人的柴火气,诗里的蛙鸣是吵得人彻夜难眠的聒噪。我蹲在地上洗内裤,盆里的水混着说不出来的味,抬头看见窗外歪扭的老槐树,枝桠伸进来,像只枯瘦的手。
我翻出手机查了政策,笔试面试过了却没公示、没签任何协议,就算提前来报到,也能直接走,只需给招聘单位递一份书面说明。
决定走的那天是个雨天。我把牛仔床单仔细叠好塞进箱子,它皱巴巴的,再也没了当年的鲜活。雨打在玻璃上,顺着小裂缝往下淌,我想起小时候看《西游记》,铁扇公主对着孙悟空骂,说舍不得红孩儿去观音身边做善财童子。那时候我还笑她糊涂,编制多好,体面又安稳。如今才懂,她不是舍不得那名头,是舍不得儿子守着清冷莲台,离了烟火气,离了自己。
我没有惊动校长,只在办公室桌上留了封手写的说明,白纸黑字写清缘由,末了道了句抱歉。
车开出清溪村时,我回头看了眼村口的木牌,雨把“清溪”二字泡得发胀。窗外的田埂渐渐远去,我摸了摸箱子里的牛仔床单,突然觉得松快——编制再美,终究抵不过日子是自己的,陶渊明的日子不是谁都能过的,我太高估了自己。
与其守着个不习惯熬着,不如揣着这块旧布,回人间找烟火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