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在十岁那年学会套被套，母亲教的

也算不上教，母亲做，她瞧着。
被子里是本地的好棉花，在镇上的网套加工店里弹的。新疆的冬天，这样的被子是必需品，温暖、厚实，贮存着阳光的气味，她窝在里面，觉得自己在云上。
看着母亲的动作，她兴奋地说我也要试试，母亲把她的小被子递给她。她接过来，慢慢套好，最后得意地展示，母亲没有夸奖她，只是点点头。这样的时刻，在她后来的人生里有许多次，她得过满分、当过三好学生，母亲也没有夸奖过她，于是她更加努力，只为让她笑一笑，说一句你真棒。
但母亲不笑，也不说话。
渐渐地，她与母亲一样高，注意到了她眉间的八字皱纹，挤在一起像哈密瓜表皮的纹路，镶在她的肉里，伤痕一般。她伸手，想要将它们抚平，收效甚微。
高考结束的暑假，她和母亲常在傍晚散步，某天遇见了母亲以前的同事，那阿姨说，哎呀，这你丫头？目光在她身上绕了个来回，眼睛真大，漂亮，长得不像你，像爸爸吧。她点点头，看向她，说是，像爸爸。
爸爸只在吃饭时出现，其余时间都在工作，哪怕不工作也坐在电脑前，她跟他隔着卧室和客厅的距离，像隔着一个世界。像吗？她不觉得。
她看过母亲十七岁的照片，站在葡萄架下，披散着自来卷的头发，眉宇舒展笑容洋溢，有双大眼睛，让她联想到狮子，她的眼睛分明来自母亲。
大学毕业，她考上研究生，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远。录取通知书到的第二天，母亲突然说，走，我们到上海去，当天晚上她们就住在了上海的酒店里，她打开电视，跟母亲看了一部《隐藏人物》。
母亲看完，默默许久才开口，说我以前数学也好，但家里不让上大学，就工作了，说完又尴尬地笑了笑，不过，就算再好也不如电影里的科学家，我造不出火箭。
天黑了，但上海真亮堂，望向窗外，灯火通明，一个不屈的、不熄的白昼。
她忽然就掉眼泪，攥紧了被子。她想起有一次，父亲坐在电脑前，说我的被子都缩到被套底下了，盖不了，然后看向母亲，你来重新套一下。那一刻她意识到被套是一道封印，是某种咒语，把母亲的灵魂死死罩住，和棉花、螨虫熔炼在一起。
她抹掉眼泪，转过身，直视母亲，说你真棒。
母亲怔住，轻轻拥抱她一下，说你比我更棒。
她讲不出话了。
是的，娜拉，你造不出火箭，你不是科学家，你的数学停在高中三年级。
但你创造了整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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