浣梦的声响

每到周六清晨，天光微亮，窗外的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，屋里便准时响起母亲搓洗床单的声音——“咕——吱，咕——吱”。那声音低沉而绵长，像从大地深处传来，又像清晨的第一缕呼吸，不疾不徐地渗透进我的梦境。它没有刺耳的喧嚣，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薄纱，轻轻覆盖在我尚在沉睡的意识上，成了我童年每一个安稳早晨的序曲。

我总喜欢蹲在洗衣盆边，静静地看着母亲劳作。她的双臂浸在温热的肥皂水里，皮肤微微泛红，却动作娴熟。她将床单铺在青灰色的水泥洗衣板上，双手压住，向前一推，再用力拉回，那“咕吱”的声响便随之起伏，如同一首只属于家的歌谣。泡沫在她指缝间跳跃，像一群欢快的小精灵，而母亲的手，就像两条在浪花中穿梭的鱼，灵巧又有力。她常说：“洗衣机洗得快，但洗不出‘生气’。只有手搓出来的床单，才有温度，才像活的一样。”

最让我着迷的，是漂洗的时刻。母亲将洗好的床单提起，轻轻浸入清水盆中，浑浊的泡沫立刻如烟般散开。她双手握住床单两端，双臂猛地向两侧一展，湿重的布匹在水中“哗”地一声绽放开来，像一朵巨大的白莲在晨光中盛开。那瞬间的舒展，仿佛连空气都被净化了。接着她手腕一收，再一抖，布匹又轻盈地合拢，水花四溅，清亮如初。她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动作，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，每一次展开，都像是把生活的疲惫、夜里的不安，统统甩进水中，随波流走。

后来，家里添了洗衣机。它轰隆作响，转几圈就完成了所有工序。床单依旧洁白，甚至更香、更软，可我总觉得，它少了些什么。少了那“咕吱”声里的温度，少了母亲额角沁出的细汗，少了那水中绽放又收拢的诗意。我终于懂得，母亲用的不只是力气，更是心意。她以双手为梳，以清水为墨，在每一个清晨，为我们梳理生活的褶皱，为我们的梦铺上一层又一层的安宁与洁净。那声音，那画面，早已织进我的血脉，成为生命里最温柔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