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放心和担心之间
发布时间:2024-11-01 08:00 浏览量:2
本文转自:光明日报
作者:邓安庆
《光明日报》( 2024年11月01日 15版)
虽然父母的卧室暂时没人住,我还是决定给他们睡的大床换上新买的床单。旧床单揭下来后,很意外地发现床垫上有一小片污渍。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,不是血迹,也不是霉斑,更像是之前被不明液体所浸染。看得出已经尽力清洗过,但仍留下了无法去除的印记。
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的?我坐在床边思索。忽然间,脑海中闪过一个情景:有一天我从卧室出来,正好看见母亲扶着父亲往卫生间走。我问怎么回事,母亲神色淡定地说:“给你爸洗个澡,你忙你的。”我当时没有当回事。现在细想,母亲那时一只手拿着父亲的内衣裤,而父亲匆匆忙忙地进卫生间,一句话都没说……我再次看那片污渍,顿时明白,这应该是父亲大小便失禁留下的痕迹。为了避免尴尬,也为了不让我担心,母亲始终没有跟我提及这件事。
在他们卧室的壁橱里,还有一大包成人纸尿裤,那是前年过年期间,我接父母来我苏州的新家住时特意买的。我知道身患糖尿病多年的父亲,出现了大小便失禁的问题,带他出门,倘若一时间找不到厕所,还有纸尿裤可以用。记得刚来的第二天,我们在小区外面的河边步道散步,父亲突然慌乱地问:“厕所在哪里?”公厕就在前方五十米处,然而父亲实在忍不住了。母亲只好把他往旁边的绿化带里引,一边对我说:“你先走,我来处理。”我想走近,母亲坚决地赶我离开。我不得已往前走了几步,回头看,父亲蹲在低矮的灌木丛里,母亲挡在外面,之后又将现场清理干净,还好当时路边没有什么人。那一刻,我第一次目睹了父亲的狼狈和母亲身为照料者的日常。
我当然知道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,每一次父亲住院都是母亲陪护,我却因为忙于工作,从没有回去过。每一次住院或者做手术,我都会将钱转到父亲的银行卡上,每天也会打电话问母亲治疗的情况。可父亲病情的具体细节我并不清楚,母亲是如何照料的我也了解得不多。母亲每回都说:“你莫担心,好好工作。”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接纳了这份安慰,没有去细想他们的真实处境。而床垫上的这块污渍,就像是一记重拳捶打过来,让我的心口猛地一阵刺痛。
父亲患糖尿病已经二十多年了,这病不会立即致命,却很折磨人,身体的机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衰败下去。父亲长久地忍受着这种痛苦,就像是眼睁睁地看着水一点点地从脚底涨上来,死亡的威胁日渐逼近,他却毫无办法。母亲总抱怨父亲越老脾气越差,动不动就发火,还特别倔,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,怎么劝说都没有用。而我凭直觉,这缘于他的绝望。
我自以为对父母还算孝顺,可此刻才惊觉多少残酷的事正悄然发生,我却一无所知。往深处想,我总说自己工作忙,这是不是一种借口,从而逃避面对他们的衰老?每一年,我只是在过年期间回老家一趟,待上几天又匆匆离开。在那个家里,我就像是一个客人。见到日益消瘦的父亲,只是嘴上问问他的病情,并没有耐心地了解他身体的各项指标。我弥补的唯一手段,就是给他们钱。家里的水电费我包了,手术费我也包了,然后拍拍屁股离开,去城市过我自己的生活。那些繁难琐碎的部分,全靠他们自己去解决。对我,父母报喜不报忧。每回打电话,问家里的情况,父母总是说好。在他们看来,报忧又如何,那只会徒增我的烦恼。
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内心深处总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内疚感。比如吃着好吃的食物,会忍不住想:“可惜父母吃不到。”去国外旅行时,看到美丽的风景,也会隐隐觉得不安:“我出国玩,父母却待在老家。”快乐为此打了折扣。我不再只是单独的一个人,而是背负着父母,无论走到哪里,总会牵挂着他们,觉得他们享受得太少了,我恨不得将我的每一份快乐都掰一块给他们。上学时,他们四处借钱供我读书。现在我总算毕业了,也有了自己的事业,我应该反哺,使劲儿地对他们好才是。可是,怎么对他们好,才算是好呢?
把他们接过来跟我一起住,是我的一次尝试。毕竟我家离医院近,方便父亲看病,家务活我也可以帮忙。然而,他们在我这里住得并不安心。对他们来说,城市里太拥挤,走到哪里都是陌生人。虽然我一再挽留,他们勉强住了二十天就回去了。一回到老家,明显感觉到母亲有精神了,屋前屋后忙个没完。父亲立马找到他的牌搭子,打打牌,聊聊天。他们终究有他们的生活。而我,在城市里安了家,这里有我的事业和朋友,我不太可能回去了。所以,这种分离的生活,还会持续下去。
今年在老家过完年,我又一次提议带他们来苏州。母亲摆摆手说:“你爸爸身体这个样子,没有办法再远行了。我呢,你也知道,坐什么车都会吐得一塌糊涂。还是不要折腾了。”母亲说的是实情。前年那一次来,父亲走不动路,母亲又晕车,结果两人哪里也去不成,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我很自责,如果我能够早一点安家该多好,那就不至于在他们走不动路、身体每况愈下时才将他们接到城里来。母亲见我神色哀伤,安慰道:“去过一次就好了,知道你在那边过得不错,我们就放心了。”父亲在一旁接着说:“我没事的,你不要担心。”放心和担心——我和父母,一直在这两个词之间摆荡。
有污渍的床垫我没有换掉,只是铺上了新床单,又取出从老家寄来的新棉被盖上。这床棉被很厚实,是父母特意在老家托人用新棉花打好,然后寄过来的。我深深地嗅了嗅,他们的气息或许还残留在上面。
想起父母离开我家的前一天夜里,我走出卧室上卫生间时,忽然瞥见阳台上一个孤单的身影。定睛一看,母亲正坐在躺椅上望向窗外。我走过去问她在想什么,她感慨道:“这里没有鸡叫。”我说:“这是城里。”她叹了一口气:“太安静了,反而睡不着。”我说:“那我陪你说会儿话。”母亲起身:“太冷咯,别着凉,你赶紧回房!我也去躺着。”我陪母亲走进卧室,父亲睡得很沉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我笑道:“不操心的人睡得就是香。”母亲也笑:“他多快乐!”我说:“你也要快乐!”母亲点头笑道:“咱家里每个人都要快乐。”说完,她躺在了父亲身旁。
现在,床铺好了,我忍不住躺了上去。恍惚间我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,睡在父亲和母亲中间,无比安心地闭上了眼睛。父亲、母亲,我希望你们一切安好,唯有那样我才放心,也才能成为一个快乐的孩子。